一、《黄道周集》中《铜山石室记》的断句与标点
黄道周一生笔耕不辍,可谓著作等身,卷帙繁多,涉及到经子史集各个领域。专著不说,单是翟奎凤等学者依据清代陈寿祺《黄漳浦集》整理而更名的《黄道周集》,就分为六册,长达2710页,1700千字。
在这么多著述当中,据笔者所知,黄道周为故乡铜山留下的文字极少,零星文字之外,成篇的只有《铜山石室记》,此文正文不含标点共计452字,中华书局出版的《黄道周集》整理并断句标点如下:
铜城之西为石室山,是宗龙之经首,东赴如鹏,左舒右昂,其上有安石五盘、开玉三函,壁立南向,下俯十仞,虽井泉未迥,洞壑简鲜,亦灵宰所直宿,真人之游邸也。十仞之下,旧环诸刹,钟磬余铿,浮於木末。左制(“制”一作“裂”)石窦,飞泉下滴,夏冬不枯,扪窦而上,穿云劈根,约三五休,出於山室之巅。是虽十仞,具千仞之势矣。予自早岁日陟兹山,月出东望,滉漾两海,海中塔峰正当架上,柱海与城,如圭拥壁(1),心系而乐之,顾以其下当官舍,前临城中,亦陟步无可营建者,而是盘函之间,以南向城外,胜游骈集,岿然独名。自予睹记廿年之内,苔藓砠砾,皆侵墨光,当道钜人之表咏,霏乎其足述也。圯坠以来复三五年,风雨之所侵颓,鸟雀之所踯躅,寤寐真灵者徘徊顾瞻,负担而反,是亦可以复起矣。夫隐显,地也;废兴,时也;本天而无兢於人者,道也。地与时辟,人与天游,或伏或起,即真宰犹不及知,而予与众人又何私焉?予行屐履未半天下,然观天竺、虎丘、锡山、邹峄之间,蕞土拳石,丹铅毕备,其近人也笃,则其时举也益至,彼所谓追琢之民也。吾幸在远海,反朴削觚,而势有所不可,则质文互起,夫亦其时焉已矣。此地南适又数百武,有石阙回廊,是为太室之山。太室西南二裏许,有鲛屋寒泉,石城碧嶂,盘於绝巅之上,是为龙潭。龙潭巉岩不及二室,然其洞壑迂回,视二室则又幽远矣。(2)
二、对《铜山石室记》断句与标点的不同理解
笔者没有全部阅读《黄道周集》全文,对黄道周的研究仅限于某一方面,所以,对于《黄道周集》的断句和标点,绝大部分没有发言权。然而,《铜山石室记》是黄道周写给家乡的文章,笔者关注较多,提出个人见解与大家共同探讨,以期理解黄道周的文本原意。下面所引用原文均用简体字。
开头两句,到“右昂”已经表达了一层完整意思,应为句号。同理类推,“十仞”后面应为句号,“不枯”后面是句号,“之巅”后面应为逗号,因为前后句是因果复句。
“早岁”后面应逗号,此处以下,均为四字一组的语境,因此,同理类推,“兹山”后面应为句号,“两海”后面应为句号。“塔峰”后面应加逗号,“架上”后面应为句号,到“乐之”已经构成完整意思,应为句号。
“制”应为“裂”,那是两大巨石的天然缝隙,即指现在“必喘”题字的陡峭台阶,那时台阶还没有修建,所以才“扪窦而上”。另外,九仙山是铜陵镇重要水脉源头,供养山下大井、琥珀井等几百个民居水井,这是当年道宗和尚在山上题刻“源头”“燕泉”的原因。黄道周在文中说“飞泉下滴,夏冬不枯,”又说“苔藓砠砾,皆侵墨光。”说明那时九仙山上泉水横流,潮湿结苔,这和我们现在所看到的九仙山景象完全不一样。
“壁”应为“璧”,黄道周站在水操台上眺望,圆盘状的铜山城,远望如璧,而塔峰稳架其上,看起来“如圭拥壁”。
“顾以其下当官舍,前临城中,亦陟步无可营建者,”应断句为“顾以其下,当官舍前,临城中,亦陟步无可营建者,”“营建者”后面应为句号。黄道周站在山上,山下的水寨官舍正对铜山城西门,“当”作为介词,解释为“在”。当年,西门外是斜坡,所以用“陟步”,黄道周看到铜山城密集的房子,说明明末铜山城的繁荣。
“而是盘函之间,以南向城外,”应断句为“而是盘函之间以南,向城外,”盘函指安石五盘、开玉三函,即九仙山上的几个石室,它位于水操台的南面。“向城外”对应上文“临城中”,讲究行文对偶美感,是黄道周的写作特点。以常人的阅读习惯,“睹记”后面加逗号较为合适。
“当道钜人之表咏,霏乎其足述也。”应断句标点为“当道钜人之表,咏霏乎?其足述也!”黄道周看到九仙山上潮湿破败,年久失修,民众议论纷纷,所以说:那些官宦贤人的题词,是歌咏这潮湿脏乱的环境吗?这样的舆论已经够多了!
“以来”后面加逗号,“踯躅”后面应为句号,“真灵者”后面加逗号。
“蕞土拳石,丹铅毕备,其近人也笃,则其时举也益至,彼所谓追琢之民也。”应断句标点为“蕞土拳石,丹铅毕备,其近人也。笃则其时,举也益至,彼所谓追琢之民也。”黄道周认为,在天竺、虎丘、锡山、邹峄等地,即使小小的地方,也追求精雕细刻,那是因为那些善于雕琢的人们,神情专注而恰逢其时,雕刻工艺更加精益求精。
另外,“鲛屋寒泉”是龙潭山山沟名。《东山县志》记载:“此涧受龙潭下趋之水。石壁夹立,如神工剜削,穿十余峡,始至山麓。涧宽三四尺,壁高一二丈至五六丈,乱石互叠,如床如堂。泉流下奔,或帘或布。底皆软沙,每当炎夏,村童就浴其中,穿隙透穴,出入游戏,谓之‘穿龙喉’。”(3)
三、《铜山石室记》的断句标点与译文
综上所述,笔者整理的版本如下:
铜城之西为石室山,是宗龙之经首,东赴如鹏,左舒右昂。其上有安石五盘、开玉三函,壁立南向,下俯十仞。虽井泉未迥,洞壑简鲜,亦灵宰所直宿,真人之游邸也。十仞之下,旧环诸刹,钟磬余铿,浮於木末。左制(“制”一作“裂”)石窦,飞泉下滴,夏冬不枯。扪窦而上,穿云劈根,约三五休,出於山室之巅,是虽十仞,具千仞之势矣。
予自早岁,日陟兹山。月出东望,滉漾两海。海中塔峰,正当架上。柱海与城,如圭拥壁(1),心系而乐之。顾以其下,当官舍前,临城中,亦陟步无可营建者。而是盘函之间以南,向城外,胜游骈集,岿然独名。
自予睹记,廿年之内,苔藓砠砾,皆侵墨光,当道钜人之表,咏霏乎?其足述也!圯坠以来,复三五年,风雨之所侵颓,鸟雀之所踯躅。寤寐真灵者,徘徊顾瞻,负担而反,是亦可以复起矣。夫隐显,地也;废兴,时也;本天而无兢於人者,道也。地与时辟,人与天游,或伏或起,即真宰犹不及知,而予与众人又何私焉?
予行屐履未半天下,然观天竺、虎丘、锡山、邹峄之间,蕞土拳石,丹铅毕备,其近人也。笃则其时,举也益至,彼所谓追琢之民也。吾幸在远海,反朴削觚,而势有所不可,则质文互起,夫亦其时焉已矣。此地南适又数百武,有石阙回廊,是为太室之山。太室西南二裏许,有鲛屋寒泉,石城碧嶂,盘於绝巅之上,是为龙潭。龙潭巉岩不及二室,然其洞壑迂回,视二室则又幽远矣。
笔者依据上述版本试译成现代文如下:
石室山在铜山城西面,这是龙脉的源头,看起来好像往东腾飞的大鹏鸟,左边舒缓右边高耸。山上有五块巨石,构成三个涵洞,南面峭石壁立,往下看深约二十米。虽然没有泉水迂回,山洞既少又浅,却是神灵深夜出没,真人白天游览的地方。
二十米以下,环山腰是一些庙宇,钟磬铿锵之声,在林梢飘荡。左边裂开一处石缝,泉水飞流直下,经冬历夏,永不枯竭。顺着石缝攀援而上,穿过云雾,拨开树根,经过三五簇树荫,才爬上九仙山之巅,因此,虽然只有二十米高,却具有二千米的气势。
我从早年开始,经常来这里爬山。向东眺望,月亮挂在天上,月光在两边的海中荡漾。海上东门屿的文峰塔,看起来恰好摆放在古嵝山上。文峰塔、大海和铜山城,犹如玉圭耸立在玉璧上,我每次想起都感到很快乐。回望下面,在那些官家房子前面,靠近城里地方,往高处走已经没有地方建房子了。而在盘石涵洞的南面,眺望城外方向,聚集了多处旅游胜地,岿然屹立,独自成名。
以我的见闻和记忆,二十年之间,这里苔藓密布,乱石挡道,瓦砾遍地,散发着黑色幽光,前代官宦贤人的题词,是歌咏这潮湿脏乱的环境吗?这样的舆论已经够多了!(铜山石室)从坍塌以来,已经好几年了,风雨不断侵袭损坏,鸟雀在这里盘旋筑巢。那些日夜思念神灵的人们,在这里徘徊顾盼,他们肩负着道义重返此地,这也是九仙山可以再次兴起的原因。隐藏或显露,和地利有关;废弃或兴起,与天时有关;上天不会和人事竞争,这是天道。地利与天时开创机会,人事与天道和谐交融,何时蛰伏何时兴起,即使是上苍也可能不知道,而我和大家又怎能有个人见解呢?
我旅行的足迹不及天下一半,然而观察杭州天竺山、苏州虎丘山、无锡锡山、山东邹峄山等地,促狭的土地,小块的石头,文字记载都很完备,那是人气兴旺的缘故。那些善于雕琢的人们,神情专注而恰逢其时,雕刻工艺更加精益求精。我有幸居住在遥远的海边,摈弃浮华,返璞归真,因为客观条件有所不允许,就会在质朴和华美之间相互转化,过去的那个美好时代已经结束了!
这里往南几百步,山上有石筑的阙和曲折走廊,那是太室山。太室山西南方向二里左右是龙潭山,那里有鲛屋寒泉、石头城,还有犹如屏障的山峰。龙潭山的巨石不如两座室山险峻,但是那里洞穴沟壑迂回曲折,和两座室山相比有另一种清幽僻静。
四、《铜山石室记》的写作时间
黄道周的许多文章没有注明写作时间,他的学生在收集和整理文稿的时候也没有进行确认或考证,给后人的的阅读理解和考证造成了许多不便。《铜山石室记》创作于何时?不得而知。迄今为止,研究黄道周的专家学者也没有定论,那么,《铜山石室记》的写作时间只能从文本中获取相关信息,做一些合理的推测,得出大致的写作时间,准确写作时间留待进一步考证,或者等待获得相关资料给予佐证。
第一,黄道周说:“自予睹记,廿年之内,苔藓砠砾,皆侵墨光。”又说“圯坠以来,复三五年。”在黄道周的记忆中,九仙山已经荒废了二十年了,到了写《铜山石室记》的时候,石室已经倒塌“三五年”了。此后一直到永历二年(1648)郑成功进驻铜山,其部下忠振伯洪旭发动同僚捐资白银三百多两,才重修九仙山,并留下碑刻《仙峤记言》。
民国版《东山县志》记载:“九仙山……,明孝廉刘善懋在此潜修。”(4)又记载:“刘善懋,字公浣。崇祯三年乡试,中式第五名经元,挑选不仕,著有文集数卷。与黄石斋先生友善。”(5)《仙峤记言》还明确说,刘善懋住在九仙山的时候,山上环境“构益增壮”。那么,九仙山的荒废是在刘善懋离开以后,而这距离黄道周写《铜山石室记》应该是“廿年之内”。
第二,黄道周是在游览了“天竺、虎丘、锡山、邹峄”之后才有本文。有学者据此认为,黄道周没有言及崇祯五年(1632)南归途中游历的安徽池山、齐山、九华山、黄山、浮山和江西庐山等地,因此推断此文写于崇祯五年以前。笔者认为,黄道周的前提是“予行屐履未半天下”。此话的实际含义是说“到过许多地方”。如果仅仅走过“天竺、虎丘、锡山、邹峄”,又怎么能说“未半天下”呢?黄道周举这几个地名,不是说他只到过这些地方,而是为了说明“蕞土拳石,丹铅毕备,其近人也。”确实,这几个地方的共同点就是人气兴旺,哪里是安徽、江西等名山大川可比。
那么,结合第一点,黄道周写作《铜山石室记》的时间要继续延后,而时间节点必须符合两个条件,一是在家乡居住期间,二是心态和《铜山石室记》的内容相吻合。
第三,崇祯十一年(1638),黄道周因反对杨嗣昌的内政外交政策,以夺情起用不祥为由,反对杨嗣昌入阁,连上三封奏疏,导致崇祯皇帝七月初五日在平台召见黄道周,当场引起激烈争论,嗣后,定罪“朋串挠乱”连贬六级,降职江西按察司照磨。然而,黄道周虽败犹荣,赢得了巨大的政治声誉。黄道周被迫离开朝廷,暂时蛰伏家乡,他回到铜山老家,处江湖之远,看到九仙山荒芜,联想自己坎坷仕途,感时伤怀。黄道周领悟到,一个地方的“隐显”或“废兴”与地利人和有关,而天道不屑和人事竞争。黄道周以“寤寐真灵者”自况,坚信“徘徊顾瞻,负担而反,是亦可以复起矣。”
黄道周清楚认识到在“伏”的状态下尚有“起”的可能,不像被捕获释以后,有了决意归隐山林的心态,这是判断写作时间不可能继续延后的依据。
什么时候东山再起呢?黄道周认为应该听从天意的安排,因为“地与时辟,人与天游,或伏或起,即真宰犹不及知,而予与众人又何私焉?”
由此可见,笔者认为,《铜山石室记》应当写于崇祯十二年(1639)回到漳浦至崇祯十三年(1640)五月之间。另外,黄道周还有两首五言律诗描写九仙山,即《过石室小作二章》:“狙盟何可缔,鹤梦故相关。枕漱频刊语,风瓢偶就闲。天随月满半,人共鸟飞还。拳勺吾堪老,未须方外山。”“倦翮讵能稳,幽期适未穷。糜群新接径,鸿爪旧书空。选石安奇字,绷巢试鬼工。何当疑客子,破窦与云通。”(6)这两首诗不在本文讨论范围,但从其内容看,尤其是关键词“枕漱、风瓢”,借指隐居生活,认为九仙山就是隐居的好地方,无须到别的地方去,其心境还更消极,很可能写于流放归来时期。
五,《铜山石室记》的史料价值
《铜山石室记》开头从上而下勾勒九仙山位置、地形、气势,神韵毕现。然后由远及近,寥寥数笔,描绘铜山城概貌。接着,把自然景观的兴废和人生浮沉结合起来,使文章主题得到升华,又进一步和天道联系,精微深邃,到达哲学高度。最后,黄道周转过身来,信手几笔,描写了大伯公山和龙潭山,把铜陵山川风貌呈现在读者面前。本文看似走笔随性,实则谋篇不凡,于此可见黄道周的文章功力,值得我们用心揣摩。更重要的是我们从文中的描写,可以获取有价值的史料信息。
第一,大体知道铜陵镇在明末的规模。当年西门外是演武亭、较场,是士兵操练的地方,西南方向是箭场、马房,都是军事用地。黄道周的描写省略了这些地方,他看到了西门外斜坡上建了许多房子。
那时,西门是对外交通官道,官道两侧“架草寮,运转以轮,列市肆而集商贾也。”(7)而九仙山下则是水寨兵营,为海上作业服务的打铁街基本形成。因为城内民居密集,只好把商业贸易放到城外,西南方向逐渐形成石鼓街区。而从九仙山到西门,民居街区还没有形成,这从清初在现在图书馆位置修建总督衙门和搬迁较场到现在的东山二中操场这两件事,也能说明问题。
第二,军事所城发展成为“海滨邹鲁”。铜山城其实很小,周长只有571丈,折合1903米,黄道周看到的铜山城如圆盘形状,城墙勾勒出界限分明的内外景象。现在,铜山城内设有顶街、公园两个社区,人口6000多,就铜山城内而言,可容纳人口相当有限。然而,明朝中期以后,铜山城相继修建了南溟、崇文、东壁三家书院,从此,小小的铜山城文风蔚起,科甲蝉联,从嘉靖年间至明朝结束的一百年间,《铜山志·选举志》记载有名有姓的,共有举人28人,贡士26人,进士10人。(8)一个海滨军事所城,获得如此傲人的科举成就,因此,铜山城有了“海滨邹鲁”的美称。黄道周曾经自豪对朋友说,我家乡行船摇橹的渔人都会吟诗写文章,这也说明明末铜山城教育普及,文风鼎盛。
第三,少室太室二山的命名。铜山民间一直有南少林活动的传说,南少林什么时候开始在铜山活动呢?至今不得而知。但是,《铜山石室记》是最早记载少室太室二山的文献,说明二室的名称在黄道周之前就有了,这是南少林在铜山存在的珍贵证据。
南少林的起源有争议,多数学者认为,南少林起源于莆田九莲山。明朝正德年间,铜山先民在九仙山南麓建恩波寺。因其地形双峰对峙,山坳建庙,酷似嵩山少林寺,故而以少室、太室命名九仙山和大伯公山,以此发扬少林武僧保家卫国的尚武传统。
到了明末清初,道宗和尚隐居九仙山,创建长林寺,一时豪杰云集,九仙山再次兴起,成为反清复明重要基地之一。后来,公开的武装斗争失败,道宗和尚在九仙山上殚精竭虑,决定建立秘密组织天地会,永不妥协,世世代代与满清为敌。这一切,黄道周不幸没能看到,但却证实了黄道周所说“徘徊顾瞻,负担而反,是亦可以复起矣”的预言。
注释:
(1)壁,应当作“璧”。
(2)中华书局《黄道周集》1039页
(3)民国版《东山县志》345页
(4)民国版《东山县志》25页
(5)民国版《东山县志》144页
(6)《黄道周集》卷四十三,2170页
(7)林定泗《铜山志注译》11页
(8)林定泗《铜山志注译》79~87页
(原文来源:陈旭山简书专栏)